浣青沙

杜李天雷

【岁末春光/拾伍】鲛人

 *半架空,ooc预警

 *全程胡言乱语


1.

  这年,我暑假旅行到南海边一个富庶的渔村里,此地似乎人人天生巧手,都会纺纱织绢,揉蓝杏黄,曲水垂鳞,其精美世所罕见。

  

  周边民宿酒店价格太贵,我经人介绍,顺利借住在村子不远处的一处野庙里——之所以说是野庙,是因我看不懂这庙里供奉的神像到底是什么来头:长发男相,人身鱼尾,低眉敛目,雕刻得十分粗糙。


  如此一个野庙,应当门可罗雀才是,但它却香火不断,经常有村民来朝拜祈福。


  一日,我忍不住好奇,问一位恭恭敬敬上完香出来的妇女,这庙可有什么神奇之处?


  妇人便问,外地来的?不待我点头,她又说:“外人不懂,我们村能有今天,是观里供奉的鲛仙保佑。”


  她表情神神秘秘,我也忍不住压低声音:“鲛仙?”


  “当年,是海里来的鲛仙教会我们织绡,把手艺传下来了。”


  我“哦”了一声,心想果然是当地信奉的奇奇怪怪神仙,不过传说里鲛人善纺,一个以纺织为生的村镇,供奉鲛人也还说得过去。


  子不语怪力乱神,我也不敢多问。野庙环境幽雅,整座庙只有两位人在打理:年轻些的人姓杜,行止庄重,另一位姓李的虽年长,却莫名孩子气,平日里神出鬼没,几次都在不经意间出现,向我问好,将我吓个半死。他喜饮酒,在院中喝醉后,杜就负责把他扶回房里。二人举止亲密,引人遐想,某次我还撞见李的手很自然地搂在杜的腰上,两个人头碰头,在树下看书,然后不知杜说了句什么,李就凑近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下,杜也不避讳,皱着眉抚摸李的发梢。

  

  如此这般,我倒像个来窥视二人生活的电灯泡了。我住得浑身不自在,但着实贪恋临海的美景与鲜美的海货,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


  一天傍晚杜出门办事,庙里无人,李就过来拉着我一起坐在神像前喝酒,我酒酣上头,径直指着那鲛仙,问这到底是个什么神仙。李听后大笑,打开话匣子给我讲起故事——


  几百年前,渔村只有寥寥几十户人家,还不是如今富有的模样,村民看着大海的脸色吃饭,年年都有人因饥饿而死去。加上天高皇帝远,朝廷对此也不闻不问。


  一位名号青莲的剑客为躲避仇家来到了此处。他年轻俊美,身强力壮,诗歌与剑术一样好;生性嫉恶如仇,仗义执言,结下的仇人和朋友一样多。


  青莲被当时的丞相陷害,青年才俊的梦碎于庙堂之争,不得不远离权力倾轧的漩涡,来到这个偏远的渔村落脚。他心里苦闷,晚上独自去小船上饮酒,唱歌吟诗,不幸引来了贼人。青莲与他们缠斗,拔剑杀了歹人之后也身受重伤,落到水里。


  夜晚的水冰凉刺骨,青莲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念头就是不甘。然而他却在岸边醒来,肩上和腹部的伤口都被包扎好,救他的人甚至摊开湿透的诗集晾晒在他身旁的石头上。青莲心中奇怪,下意识望向水中,只看见一道影子在水底掠过,隐隐约约是个人形。


  青莲回到村里,老人说他指定是遇到水鬼了,劝他去道观里去去煞气。剑客不以为然,从来只听过水鬼抓人,哪里有水鬼救人的?他思索了两日,第三天傍晚又坐上那条小船,划向了他出事时的水域,从日薄西山待到了弦月中天。青莲闲得无聊,拿出自己的诗集借着灯笼的光翻阅,一会儿便困了,快要坠入梦乡之际忽然听到水浪声,船体微微摇晃。


  他随之清醒,入眼皆是茫茫夜色,冷冷的月光铺在水上,像一道桥。


  谁在那里?剑客高声问,按住腰间的剑。


  风吹过,灯笼明明暗暗,呼啦作响。


  你快回去吧。就在青莲对回应不抱期望时,船尾传来了一个声音:你的伤还没好,夜里冷。


  剑客就这样见到了救过他鲛人。之前只在传闻里听过的精怪,就这样出现在他面前,上半身是人类男子样貌,肤色苍白,手肘脸颊处生着青色的鱼鳞。第一次见面略有尴尬,鲛人让他回去,如果想见自己,可以等伤好了再来。


  剑客正值壮年,伤口几日愈合就得彻底,便来寻鲛人。鲛人名叫少陵,一开始不肯离青莲太近,青莲揶揄他都救过自己了,怎么这会儿还怕生,少陵被他说得气恼,拍了他一脸水。两个人一来二去熟识了,少陵甚至可以坐在他的船上和他一起看诗饮酒。


  少陵说:我喜欢你的诗歌。


  青莲得意:你觉得哪一句最好呢。


  少陵认真地指着诗稿:这一句,这一句,还有那一句……


  青莲看着他的灰蓝色衣裳,轻薄而亮,问他:你真得会织绡吗?


  少陵点点头。


  青莲又问:那你的眼泪能变成珍珠吗?


  少陵接着点头,似乎不怎么喜欢说话。


  当日临别时,鲛人送剑客一块自己织出来的绡帕,月白色,剑客笑他说像人间的小女儿一样,但也叠起来收下放在心口的位置。


——————


  “这鲛人未免太通人性。”


  而且故事细节太多,像是现代人编造。我将信将疑,李先生喝多了爱说瞎话,这是杜先生告诉过我的。


  但是李先生仿佛没有听到我说的话,他眯起眼睛打量那尊安静的神像,叹了口气,仰头一口干了杯子里的酒。


  “很久之前的故事了啊,后人附会当然要添枝加叶。”


  夜幕降临,杜先生没有回来,他继续讲了下去——


  后来,有一天青莲看到少陵情绪低落地坐在岸边的岩石间,待他走近,才看到少陵手里捧着一个早已死//去的婴儿,青白浮肿。


  感到青莲来了,少陵抬头,迷惑又悲伤地问他:他们把他丢到水里了,他们不想要他吗?


  孩子饿死了。青莲告诉他,他们很爱他,但是没有办法,谁都吃不饱饭。渔民的收获勉强果腹,但朝廷又在涨税。


  鲛人听后垂头不语,青莲同样悲哀。他们一起埋葬了这个孩子,但谁都知道这不公的世道将会吞吃更多的人。


  少陵沉到海里游了一圈,虔诚得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。青莲坐在岸上远眺,恍惚间仿佛真得看到了太阳出生的桑树。少陵游了回来,他拉住青莲的袖子,道:我要再到人间去。


  我曾经向往人类的都市,于是我到陆地上去。我去的那座城市叫做长安,比鲛人的海市蜃楼更加虚幻华美,美人头上珠翠琳琅,款步姗姗,衣带翩然,鲛人料定自己也织不出那样的绢绡。他沉浸在这梦境一般的地方,觉得天上仙境也应当像长安。


  青莲一边听他的描述,一边握住了鲛人的手。


  我在长安的乐坊里见过你,唔,也不算见到你,我其实没有见到你,当时人山人海,我被香气迷了路,听到喧闹中有人碰杯,你吟诗的声音盖过了歌伎的莺声燕语。你遇袭的那天晚上,我和你的声音和诗歌相认。


  那你为什么又回到了大海。剑客问他。


  李正要继续讲下去,外面传来大门吱呀推开的声音。是杜先生回来了,李先生一跃而起,身手矫健,不像个喝多了的醉鬼。我随着他的动作紧张起来,和他一起手忙脚乱收拾残局,在神像前面喝酒闲聊属实大不敬,但愿这鲛仙不和我们晚辈计较。


  在杜看见我们的一刹那,李用桌布将酒杯酒壶团成一包塞进我怀里,用力摁了摁我的肩膀:“我早和你说过,年轻人少喝为妙。”罢了还遗憾地摇摇头。拙劣的演技骗不了杜先生,他颇为无奈地瞥了眼李,不搭理他,接过我怀中的包裹,向我道歉:“给您添麻烦了。”


  不麻烦。李为人着实有趣,谈天说地时有种我只在书里读到过的,上古时的豪气。我回房后还惦记着后面的故事。鲛人可以上岸吗?可以像聊斋里的狐媚一般,伪装成人类行走在我们中间吗?我胡思乱想着,渐渐睡去,梦境漆黑,但是有涨潮声,时远时近;轻柔的海风拂面而来,夹杂着低低的吟唱。


  会是鲛仙的歌声吗?


2.


  我睡得香甜,醒来时日上三竿。简单洗漱后,我打着哈欠去院里晒太阳,看到陆续进来的村民才猛然想起我今天约了一户人家的船,要去浅海游玩。赶到码头时,开船的大爷和同行的游客正在看几个小孩子用粉笔在地上画画,兴致勃勃,忘了我的存在。


  “这里的孩子据说从小就会织布是吗?”闲聊间隙,一个游客问。


  大爷口音不是很重,点头道:“是嘞,家家都有的手艺,从小就教。”


  “真难得。”游客啧啧称奇,“一种传统。”


  我们登上了船,海风凉爽,气味腥咸,我伸手去碰溅起的水花,冰冰凉凉,太阳光晃得我眯起眼睛。大爷迎着风,大声和我们讲当地的各种故事,讲着讲着就讲到了那个剑客和鲛人的故事,有一种重复过千百遍的熟练。在故事的开头,大爷口中的那个剑客更加意气风发:


  “那个剑客,是文曲星下凡历劫,天上的仙人,投胎成皇帝的亲戚,觉得这个,朝廷太无聊了,就来我们这里隐居。当时这里穷得叮当响,大人衣服破破烂烂,小孩子就光//屁//股到处跑。”我身边的游客都笑,我却愈发迷惑,这个故事和我听李先生讲的有所不同:原来剑客也是神仙吗?


  “他就在这一片水里,”大爷潇洒地随手一挥,“遇到了鲛仙。鲛仙原来只是个鲛人,住在深海龙宫里,有一天跑上来玩,剑客帮他赶跑了捣乱的鱼群,于是他就和剑客成了朋友。”


  这时有个小男孩提问:“剑客怎么打跑鱼群的啊?他会游泳吗?”


  大爷挠了挠下巴,显然被问住了。小男孩的爸爸迅速解围:“仙人下凡,一定是会仙术。”男孩对这个解释心满意足,大爷继续讲了下去:


  “当时的贪官污吏压榨百姓,村民们过得苦。鲛人不比一般精怪无情,他生性善良,见不得百姓受苦,于是就偷偷溜上岸,住在剑客家里,天天纺织,卖出去接济村民。但是一个鲛人的力量太小啊,剑客聪明,心生一计,他让鲛人教村里人纺织,人多力量大,加上村民们学鲛人纺织技巧,织出的布花纹特别好看,连京城的大户人家都来买,就这样人们一天天富裕起来。”

  

  “但是有一个富人起了疑心,这么一个穷村子,突然靠着精美的布料有钱起来,他看得心里头痒痒的,就派人去刺探。探子就看到在剑客家的织绡的鲛人,他向富人告密,说村子里有妖怪,应该把那个妖怪抓起来。富人就去报官,这个官,也是个黑心的,两个人一合计,想要把鲛人绑来,据说鲛人不仅能织绡,哭出来的泪珠子还能变珍珠,这下不得发财?”


  我听得入了迷,即便这和李先生讲述的故事不同。


  “他们就带了一伙人,进村子说这里有妖精,要做法除妖。村子里人哪能不知道鲛人是海里来的,一起把鲛人藏起来。剑客看不惯富人做派,和一伙人争斗起来。”


  “鲛人懂人世,知道这样闹下去,大家都过不好,而且人们都学会了手艺,他可以回海里了。某天夜里他向剑客道别,两个人都很伤心,鲛人哭泣。他的眼泪真得变成了珠子——之前我们祠堂里还有一颗,这么大,”大爷头发被风吹得凌乱,用手比划出碗口大的珠子,“后来打仗,丢了,我爷爷见过,晚上还会发光。”


  “后来鲛人因为行善积德,成了仙,村民给他塑像,尊称他鲛仙;剑客在人间历劫,文曲星嘛,才华被皇帝看中,当了大官,整治那些贪婪官员,一时间,天下太平,河清海晏。”


  原来接下来故事是这样吗?我咕哝一句,身旁的游客听见了,和我搭话:“昨天一个阿婆和我讲的也不一样。”


  “你听来的故事如何?”


  “阿婆说一开始村子没钱交苛捐杂税,鲛人就靠眼泪变成珍珠帮村民,但这样一直哭也不是办法,鲛人眼睛还哭瞎了一只,然后就开始教人织布了。”


  “嗯,这个也不错。”


  “哦对,阿婆还说鲛人其实是女的,和剑客相爱,生了好多孩子,拜庙里鲛仙可以多子多福……”


  “……?”


——————


  我装了一肚子不同版本的故事回到庙里,只见李坐在院中择菜洗鱼,杜在一旁收衣服,见我回来了,他们就招呼我,说今晚熬鱼汤喝。“今天海上好玩吗?”杜问我。我就说很有意思,我们在海上兜风,然后去集市体验纺织扎染,还踩了踩老式的织布机,我妈让给她带一套这里产的手工衣裳。


  “对了我还听到了鲛仙和剑客的故事。”


  我把我听到的不同的故事说与二人听。李从开头就开始低着头笑,肩膀一耸一耸的,摘菜叶的手都在抖;杜面带笑意,也不言语,收完衣服过来将李洗好的菜倒在干净的瓷盆里。“哦对,还有一个人告诉我的,她说有个阿婆说,鲛人和剑客生了好多孩子,拜鲛仙可以多子多福,像送子娘娘一样。”


  两个人笑做了一团,李先生眼泪都快要笑出来了,他坐着矮凳,头很自然地靠在杜的身上,可能是碍于我在场,杜把他的脑袋推开,抱着一盆菜去了后院。李刮着银闪闪的鱼鳞,娴熟地剖开鱼腹清理内脏,空气里弥漫着血//腥的气味。我又问他昨天未讲完的故事的后续,我觉得那会有和我听来的几个故事有不同的结局。


  “其实都大差不差,这种民间故事早在流传中衍生出千百种稀奇古怪的说法了。”


  虽然这样说,李先生还是给我讲了接下来的故事——


  青莲问少陵为什么又回到了大海。鲛人沉默了片刻,道:后来,我发现长安并不是我想象中的人间仙境,华美之下掩埋着死亡。达官贵人住高楼,日日酣饮,穷苦百姓流浪街头,为一日三餐发愁。我看着好多人倒下却无能为力。所以我离开了人类群居的城市,满心悲伤地回到了海里。


  那你现在想做些什么呢?青莲问。


  少陵拍了拍水面,一条小鱼围着他指尖绕:我想去帮这个村子里的人。


  青莲注视着少陵的鱼尾在岸上化作了人的双腿,鲛绡上衣堪堪遮住大腿,少陵脸红,青莲忍着笑,回去拿衣物给他穿。剑客的衣服稍显宽大,少陵穿上晃晃荡荡,跟着青莲回到村子里,头发还是湿漉漉的。青莲只解释说自己从海里救了一个因为落榜想//不//开的书生。


  少陵就住在青莲家里,鲛人在陆地与平常人无异,只需要几日泡一回水。就这样少陵开始织布,不在海中织不出传说里的鲛绡,但是即便是普通的布匹,在鲛人手下也柔软细密。织完后青莲就骑马驮着绢布去最近的城里卖,拿到的钱买些吃食用品回去分给村民。村中妇女也向少陵学了织布方法,就这样,一村子人熬过了打渔收成不好的两年。


  人们于是都称青莲与少陵为恩公,对他们尊敬有加。


  青莲和少陵同吃同住,彼此交心,感情日益深厚,到人间的风雨里去,自然做了人间寻常的夫//妻。


  我听得瞠目结舌,没想到那剑客与鲛人竟缠绵旖旎,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些温柔景象来。


  “然而好日子没过上几年,战争来了。”


  他的语气淡淡,我咂摸了一会儿,终于明白,他口中的这则旧日故事为什么与别处不同了:其他人都只是在说一个与自己无关的,遥远的传说,而李先生仿佛亲身经历过一般,娓娓道来,一切都是真实,但业已尘埃落定。


  战争不和普通人讲道理,好不容易度过艰难期的村民们又陷入了战火的深渊。有人逃走了,但更多人走上了战//场,死在他乡。民生凋敝,少陵为此落泪,泪水变成的珍珠,珍珠里隐约有字,细看却又看不出什么,几天光景便化作了血//水,而少陵的眼睛也暗淡下去,看东西都像隔了一层雾。


  青莲决定去战场的那晚,他们在烛光中对视,相守的几年宛如梦境,现实残酷得能滴下//血来,离别就在眼前。我会回来找你,你要回到深海中去吗?少陵答非所问:我记得我们相遇时你念的诗,秦水别陇首,幽咽多悲声,挥涕且复去,恻怆何时平。他亲吻剑客的额头:你应当回去的,等战//争结束,我们会在这里相见。


  战场上,往往早上打招呼的战友,晚上就再也不见;众人颠倒昼夜地应对敌袭,青莲枕戈待旦,偶尔有空闲时间闲聊,别人闲话京城的春花,少女的腰肢比柳条还要细软。青莲附和,但心里想的却是海边冰凉的夜晚,少陵湿透了的长发上流淌着月光。


  等到战事平息,青莲带着累累伤痕回到了那个村子,村子如他初来时破败,有几个人认出了他,都来迎接他,但青莲没有见到少陵的身影,他不愿往最坏的地方想,觉得鲛人应该回到海里去了。


  一切回到了开头,他坐上一条小船出海,然而这次的呼唤不是来自水上,青莲回头,看见少陵正站在岸边,粗布短褐,风猎猎地吹,也不怕冷。


  他们互相依偎着走回家去,青莲说起北方战场苦寒,有的士兵冻掉手指头,少陵抚摸他的手掌,和他十指相扣:我还给你写过信,但都石沉大海。青莲苦笑:烽火连天,我一封都没有收到。晚上入睡前,他们看到了彼此身上的伤疤,青莲最大的刀伤在背后,他支援战友一时大意将后背露给了敌人。少陵的右臂上留下了一道长而狰狞的伤痕,从手肘直至手腕。少陵说这是被一个溜进村的强盗砍的,不过不影响自己织杼。


  说到织杼,青莲说:你送我的绡帕,在一次突袭中不知丢在了哪里,奇怪,我一直好好收起放在胸前的。


  少陵掌心划过他背上的伤痕,声音朦胧,快要睡着:那有什么,我可以……再给你织一条……


  两个人就这么小声聊天,相拥而眠。


  李先生没讲完,就被杜招呼着端起鱼去做晚饭了,我回到房间,直到鱼汤的香味飘来,我都还在榻上躺着回味。我不喜欢那些成仙的结局,太过虚幻缥缈。这个故事停在这里再好不过,他们不必去九重天上,依然做人世里寻常的爱//侣。


3.


  假期余额所剩无几,我准备离开这个美丽的渔村了。杜先生好心,来帮我收拾行李。


  杜先生听我絮絮叨叨地说这几日从李先生那里听来的故事,注视着窗外青翠繁茂的大树,笑道:“莫要听他胡说八道。哪里有那么多奇闻怪谈,不过都是先人的想象罢了。就像墓//地里的磷火一样,之前的人们不懂,便说是鬼火。”


  他帮我叠好买来的衣服:“可能少陵真的只是个懂纺织技巧的书生呢,他结识了那位剑客,落榜后来到这个村子里教人织布,渔村靠海,素来有鲛人织绡的传说,渐渐的,就把此人与传说神话成了鲛仙;至于求子一类的福佑,或许也是因为人们有各种期盼,附加上去的职能。”


  说到底,求神不如求己,只是讨个心安,渔村能有今天也是因为一代代人的勤劳能干。听起来杜是个务实的人,我一边想性格看似不同的两个人也能生活在同一屋檐下,一边看向杜先生,他正抬手去拉窗户,袖口从手腕处滑落,里面隐隐透出一道褐色的伤疤。


  我顿时愣在了原地。李先生的声音在耳边回响:“……少陵的右臂上留下了一道长而狰狞的伤痕,从手肘直至手腕……”


  剑客与鲛人,青莲与少陵……


  李先生的讲述为什么有那样多的细节?为什么会这般真实?一个大胆的猜想翻涌在我心里。杜似乎注意到我在发呆,走过来在我眼前张开五指挥了挥,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到杜的面孔,他的双眼雾蒙蒙的,这也是他举止慢而稳的原因吗——他的眼睛似乎不太好,就像,就像故事里的鲛人。


  “杜先生,”我挪开视线,“您的眼睛?”


  “唉,上学时候看书看的,可别学啊。”他叹了口气,又让我带上他自己晒的鱼干,干吃或者炒菜煮汤都好。青莲倚在门框懒洋洋地晒太阳,半边面容映着金灿灿的阳光,挺拔而英俊,也与故事里剑客的形象重合起来。


  我疑神疑鬼,不好多问。身为新一代大学生,我学过的知识告诉我这个世上怎么可能有鲛人,外国几篇有关“美人鱼真实照片”的报道最后证明都是造假,就算有,那剑客呢?普通人真得能活几百年?还是,他们确实位列仙班?这世上有神仙不成?


  或者,是李先生按着他和杜的样子,套了剑客鲛人的故事给我听?这倒像他能做出的事。


  我说服自己,哪怕有种种巧合,这也只是个志怪而已。杜先生心思细腻,看出了我心不在焉,就宽慰我:“估计是他乱讲,把你吓到了,你别信他。”


  几个小时后我坐上回家的高铁,窗外夏日晴空蔚蓝如洗,云朵雪白,翠色群山烟般掠过,像是一副明艳的油画;几只不知名的鸟儿偶尔飞过,羽翼轻盈,不留一丝痕迹。我的内心竟无比释然了,故事的真假何必放在心上,就如同杜先生送我时说的那句话:世间万事走到尽头,也不过是历史,故事,或者传说。




评论(4)

热度(32)

  1.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